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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仑山穿行(散文类 一等奖)

来源:商务金融网 日期:2012-05-04 人气:2092 责任编辑:主编

作者:唐旭 (嘎玛丹增 )

    我被包围在昆仑山黎明时分的苍茫和静寂中。

    离开塔什库尔干河岸,在塔合曼草原和萨雷阔勒山岭离我越来越远之后,我进入了风雪弥漫的乌鲁克•拉帕特山口。

    我这样急匆匆地离开塔什库尔干县城,为了在中午之前,赶到喀拉库勒湖畔。上午,是无风的时刻,如果天气晴朗,我就可以拍摄到喀拉库勒湖最静美的瞬间。三天前驻足湖畔时,由于天候条件不好,没有看到我想看的风景。

    道路上没有同向行驶的车辆,更没有行人。换一种说法,我是第一个在早晨独自开车驶向中巴公路的游人。帕米尔还没有醒来。我的贸然,虽无探险故意,但有危险存在。在那个冰寒极地,很难看到步行者。即便盛夏,在黄昏和黎明时刻,几乎没有车辆愿意翻越冰达坂。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一旦出现交通故障,结果会很危险,何况陪同的不是越野车,而是一辆驾乘相对比较舒适的日产轩逸牌轿车。不管人类在自然面前,如何叫嚣自己的强大,又是怎样主人般地主宰着地球,人总是要受到局限的。如果坐在汽车里,你感觉不到那种局限。也只有坐在汽车里,你才会觉得,现代化并非一无是处,人不能实现的许多愿望,科技可以帮助你实现。

    在翻越海拔4267米的乌鲁克达坂时,遇到了大型集装箱车队。这个车队很长,之所以很长,是为了结伴行驶,以防止翻越冰达坂发生不测时相互照应。道路,顿时十分拥挤。风雪,把我前方的视线彻底缩短,会车显得异常艰难和惊险。翻越弯曲陡峭的雪山垭口,我的手心和后背均被汗水湿透。如果,这个时候汽车出现故障,被滞留在接近雪线的地方,由于雪天雨地,结果不难想象。这种闪念,让我的无畏空洞起来。突然从脑中跳出的假设,和进入南疆以来的旅程记忆连在了一起,也让我一时难以从恐慌的状态缓过劲来。假如,风雪中突然出现一群手持武器的强盗,我该如何应对?是撞击他们,还是关闭引擎束手就擒?之前,从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民丰县城开始,所经乡镇均设立着临时治安检查关卡,我和我的汽车,都毫不例外地接受了军警严格地盘查,使得行走南疆的旅程格外繁琐和缓慢。这种临时治安检查措施,完全支持我在翻越乌鲁克达坂时的自我惊吓。在库尔勒、在叶城、在喀什,所有的朋友们都告诫过我,不要在黑夜和黎明时开车旅行,不要在没有同行车辆的半道停车搭人……这个夏天,一个人在南疆开车旅行,着实有诸多不确定的潜在危机。在孤身闯入人烟稀少的帕米尔高原之前,甚至想过要不要写一份遗嘱?万一遭遇不测后,免得我的儿子,以及和我有瓜葛的人,因我为数不多的财产反目成仇。

    我紧张而艰难地掌握着汽车的方向。此时,我还看不到康西瓦尔河畔湿地上的花朵,也看不到慕士塔格峰为我指引方向。尽管我就在靠近慕士塔格峰的西侧行驶。被塔吉克人命名为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峰,完全被遮蔽在了茫茫雪雾里。它存在的方向,我只能依据前几天经过它的记忆进行推测。

    车胎碾压道路的声音和风雪吹打在车身的噪音,摇滚般震耳着帕米尔高原的宁静。

    我处于目光短浅的境地。视界四周仅仅接近20平方。之外,存在着什么内容的危险和风景,我无法判断。我希望尽快翻过险象环生的乌鲁克冰达坂,也希望堆积在帕米尔上空的云层迅速消失,漏出一方天空,既照耀我前行的道路,也让我紧绷的神经不再黑暗。

    2008年这个夏天,翻越风雪迷乱的乌鲁克达坂,成为我一路西行途中最为艰险的行程之一。如果,我不是一个人,也没有遇到乌鲁克达坂上午的风雪,我不会把自己暗示在恐慌之中。

    当苏巴什草原终于隐约出现在云雾缭绕的前方,我才出了一口大气,赶紧从车里走出来,向着隐藏在风雪中的乌鲁克达坂方向撒了一泡尿,并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声“锤子。”

    苏巴什,柯尔克孜族人集居的乡镇,附近有攀登慕士塔格峰登山大本营。7509米的慕士塔格峰,海拔高程仅次于公格尔雪山和公格尔九别峰,也是西昆仑山的第三高峰。在西昆仑山海拔7000米以上的雪峰中,属于易于登顶的雪山,每年夏秋季节都会吸引无数的登山爱好者。

    我站在三天前停留过的苏巴什湿地,天空飘舞着零星的雨点,滴落在水面和草丛间,无声无息。这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上午,帕米尔静谧得只是一副画像。7月已近尾声,湿地草原上的花朵大多过了花期,还有少量的紫色留兰在雨中坚守,稀落地站立在草地,像是帕米尔高原留给大地的耳语,但只能和眼睛交谈。沿着花的方向,我看到了水流的方向,也依稀看到了喀拉库勒湖的方向。我没有看到男人般强悍的公格尔雪山和慕士塔格峰,它们在云团的上面。没有天空和阳光的苏巴什草原,我的镜头无法还原,而它只能通过眼睛,停留在我心底,曝光成一副梦境般虚幻的风景。

    我在这个风景里,遇到了萨提拉迪。为什么偏偏是骑着摩托车逼迫我停车的萨提拉迪?而不是站在苏巴什镇口,友好地向我挥手想搭便车的另外一个男人?我远远就看见有人站在石头房子门前向我挥手,但我没有停车,并非我不愿意捎带一个人,我被灌输了太多的安全警告,身不由己地防护着自己的旅途。但萨提拉迪从我车后,以赛车的速度超过我,并横隔在我的前方时,我别无选择,停了下来。

    其实,我在南疆英吉沙县城遇到过相同的情形。一周前,我在英吉沙县城维族手工作坊,买了大大小小十多把小刀。另外一个作坊的维族人,几乎是强迫着要我到他的店坊看一看,被我拒绝后,他拿着一把我刚买下的小刀,以飞镖的方式把刀子飞插在了作坊的门柱上。英吉沙小刀的精致和锋利,齐名于西域。然后,他向我伸出手,我迟疑地握住了它。我很多年前握过枪的手,自然不如成天轮着铁锤敲打钢铁的手强硬,我几乎听到了骨头的脆响。我的手被这个维族青年不怀好意地捏得生疼。他在暗示或威胁我?继续坚持要我过去看看他的店坊。我没去,赶紧上车逃跑。刚出县城,我听见车后传来尖叫着的摩托车引擎声音。那个维族青年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挥舞着一把英吉沙匕首向我飞奔而来,就像萨提拉迪向我飞奔而来一样。但我立马加大油门,瞬间就拉开了和舞刀者的距离,我只能落荒而逃,没有理由把自己,置身于目的不明的困境中。或许,那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只是一个被逃跑者误读的玩笑。自然,在喀拉库勒湖畔公路上,我的汽车,也完全可以轻松摔掉萨提拉迪地追赶。我不相信在世界上这么美丽的地方,萨提拉迪会给我制造危险。我已经不在昏天黑地的乌鲁克达坂。我能清楚看到康西瓦尔河岸东侧,从石墙房顶升起的炊烟;能够看到不远处的沼泽地,有带翅膀的野鸭和水鸟在安静游弋。

    停下车,注定了我和萨提拉迪的缘分。

    朋友,到我们家去坐坐。我走进了萨提拉迪家位于喀拉库勒湖边的毡包。对于我的到来,萨提拉迪的妈妈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热情地招应着我。萨提拉迪把奶茶递到我手里,在对面坐了下来。茶几上还放着奶皮和馕。毡房还算宽敞,墙壁上挂满了各种色彩和图案的刺锈织物,其中,扎迪瓦勒(壁帘)的刺绣非常精美,旁边还有一把库木孜琴。这把琴,让我再一次想到了和藏族《格桑尔王》,蒙古族《江格尔》齐名的民族英雄史诗《玛纳斯》。萨提拉迪不是玛纳斯奇(玛纳斯演唱者),我无缘听到《玛纳斯》说唱。

    喀拉库勒的上午凝结着寒冷,萨提拉迪和他的家人都穿着外套,而我由于一直在开着暖气的汽车里,穿着短袖体恤。但在萨提拉迪家的炉火前,我感觉很温暖。萨提拉迪家的毡包外面就是安静幽深的喀拉库勒湖水,正对着远方的公格尔九别峰,只是雪山依然被遮挡在厚厚的云团里。

    萨提拉迪的父亲,和所有游牧者的父亲们一样,此时也在远方的夏牧场,家里只有不到20岁的萨提拉迪和年幼的弟弟。三年前,萨提拉迪一家从附近的雪山脚下搬到了喀拉库勒湖,开始了旅游经营活动,向游人有偿提供走马、向导、毡房和柯尔克孜族食物等家访式服务,当然,也向游人兜售昆仑山石头、柯尔克孜刺绣。萨提拉迪的普通话说得很好,我们能够自如地进行各种交流。萨提拉迪去年用3000块钱买了摩托车,但没有上牌。昆仑山地区的很多摩托车都没有上牌。他在旅游时季,奔跑在公路上招徕游人。他们家进行旅游经营活动以来,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手头的银子活泛多了。萨提拉迪告诉我,他今后也要像我一样四处行走,这个连喀什都还没有去过的青年,头脑灵活,目标也有点远大,甚至还有了一点商人的狡黠。在飘着酥油味和羊肉味的毡包里,他不断地向我展示着不同色彩的“昆仑山宝石”,我看过一块之后,他拿回去放进衣包,又掏出另外一块。一块又一块,变戏法似地频频出现,让人目不暇接。我说,我不买宝石。但萨提拉迪依然不停地让我看。买不买没关系,你再看看这块紫色的宝石……对于萨提拉迪向我兜售昆仑石的执着,换在别的地方,比如公路边和旅游服务区,我早就不耐烦了。萨提拉迪说,不要钱,真的不要钱。我信任萨提拉迪,但跟买不买昆仑石无关。在柯尔克孜人家访,你可以付钱,也可以不付钱。柯尔克孜人,热情好客,性情豪放。

    喀拉库勒湖,在柯尔克孜语中,有“黑水湖”之意。湖水系高山冰蚀冰碛湖,湖水深邃幽净,随天空色彩变幻,又有变色湖之称。喀拉库勒湖水域面积虽不到10平方公里,由于被雪山怀抱,湖的东岸和西岸分别矗立着西昆仑最美丽的公格尔九别峰和慕士塔格峰,使喀拉库勒具备了帕米尔高原最具观赏价值的景区之一。我清早离开塔什库尔干县城,就是想看清它在晴好天候下,如何光彩夺目。

    云团一直没有散开,雨,仍在稀疏地飘落。天气,比我三天前看它的时候更糟。我在萨提拉迪家暖融融的毡包里,喝足了马奶,肚子里填满了馕和奶皮,依然没有等到蔚蓝的天空和古老的阳光。这里距离喀什有190公里,晚间和朋友有约,我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喀什。乌鲁克达坂的经历,让我对夜间行车产生了厌恶。

    萨提拉迪,我得走了。我随车携带的礼品已经所剩无几,只好把自己喜爱的打火机和剩下的几包纸烟送给了萨提拉迪,并支付了我认为足够的家访费用。我喜欢送人礼物就像萨提拉迪分手时,送我昆仑山石头一样充满“心计”。我行走中送人礼物,是想尽快拉近我和当地民众的精神距离,礼物只是一种外交手段。萨提拉迪拿出怀里的石头,送给你,不要钱。我说,我真的不要。结果,我还是接受了萨提拉迪大小不一的三块小石头,象征性的付了钱。

    恰克拉克的孩子们也是在我离开他们的时候,要送我昆仑山石头。送,在这里有双重含义。是巧合?还是年轻一代柯尔克孜人,向往财富和变化的委婉表达?它曲折地向我指引了一个,我不愿意细想的方向。

    萨提拉迪把手机号码留给了我。我们是朋友了,下次你有朋友来一定介绍来找我,就去我们家。

    我拍着萨提拉迪的肩膀说,你又向他们卖你的宝石?不要钱。

    萨提拉迪开心地笑了。我也开心地笑了。我说,开摩托车小心点,兄弟,危险。

    萨提拉迪兄弟,当你还在喀拉库勒湖畔,招徕游客和兜售昆仑山石头的年代,祈愿你及你的喀拉库勒,永远同你的宝石一样素朴晶亮。

    离开,多有不舍。不舍这方净洁和纯粹。

    喀拉库勒渐渐远去,在我身后,在昆仑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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