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被称为“邹”的这地方,南有峄山,北有泰山,中间还有个凫山。仅看凫这个字,大家就能猜到,这地方肯定有不少的沼泽地,只要有沼泽,就会有不少的鸟儿。
天荒地老时代,一片又一片的大沼泽地,大沼泽地的连接处,突凸起一个又一个的山丘,山丘连绵不绝,一字儿的绿色漫向大海,山上林木茂盛,山下野鸟啾啾,连山接海,水天一色。比起亚马逊河流域来,这儿属亚温带气候,一年当中气候分明,但又不是很热或很冷。如不然,黄帝和炎帝也不会为这块地而大打出手。可惜呀,凡是太宜人的地方,就不宜其它动植物生存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在自然界的生物中,人,是最可恶的动物。
并非所有的人都可恶,有的人,还是可爱又可敬的。
邹地曾出现过两个这样的人,一个叫孔子,一个叫孟子,两个人在岁数上相差着一百多年,若论辈份,这个孟子还是孔子孙子的学生,两人本来很难扯到一块,却被后人给弄成一个孔孟之道,于是,两千多年的历史里,浮浮沉沉,沉沉浮浮,两个可怜的老头儿,便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起来。
两个老头的出生地,用现在的公里来算,相距也就十多公里,中国的行政划分有事没事就变上一通,但这两个老头儿出生的地方,基本上没有大的变动。至今,孔子姥姥家那村还归邹城,孔子的父亲,当时就是曲阜人,生孔子的那个尼山也是曲阜辖地,曲阜和邹城分不清楚到底哪块地儿到底该归谁。于是,邹县火车站的广场上,就毫不含糊地立着两块大大的大石碑:一块是:孔子诞生地;另一块是:孟子诞生地。
这两块大石头,一般的人搬不动它。
这两个老头儿有个共同之处,他们在小时候,都喜欢玩发大丧哭死人的游戏,他们觉得死人是个好玩的事。
小孔子独自在家里时,一个人常常装扮成个司仪,摆上一溜儿盆儿碗儿的,象征个丧局,他在那儿喊: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礼毕。”
他玩得如痴如醉。
孔子的娘叫颜徵在,孔老太君从二十来岁就守寡,无论儿子干什么,她都不想破坏他的兴趣。小孩子嘛,爱玩什么就让他玩呗。孔老太君的教育方法和现在美国人管孩子的法儿差不多,尽量让孩子发挥天性。于是,没几年的功夫,一个举止优雅、文质彬彬,长得很丑,但气度却非凡的大教育家缓缓向我们走来,那宽大的衣袖,给人带来了从容和亲切,那不苟言笑但温和善良的表情,在他那微微一晒中,如春风化雨,恰似润物无声。
孟子小时候的家是在城外——离一片墓地不远。现在看来,那也是个大家族的坟场,不时有发丧的到来,让小孟轲又新鲜又好奇,他也像孔子一样,很喜欢发丧的礼仪,但他学的不是司仪,而是吹喇叭的或打幡的。
手里没有真家伙,两手一卷就是个喇叭样,照这条路走下去,孟子没准儿能成个洛桑。虽然“洛桑”们很有钱,但孟子的母亲却绝不允许儿子学这些下九流的玩意儿。
孟老太君和孔老太君不一样,孟老太君是完全中国化的教育方法,她要求她的儿子一定要出人头地,要考重点,要上北大或者复旦,最低也要考个清华。光吹喇叭,这不是玩物丧志吗?
说多了,儿子还小,听不懂,老太太就采取了孙子兵法中三十六计中的一计:走为上计。
于是,她连夜把儿子从现在的曲阜的九龙山一带,搬到了现在邹城的西北角。
这儿,离坟场是远多了,但没想到的是,这儿是个集市,小孟子聪明好学,没几天,就跟着集市上的人学起了做生意,而且模仿起来和真的小商小贩没什么两样。这下,又把孟老夫人吓坏了。我的儿可绝不能让他成为生意人。于是,孟老太君又一次携子离去。
这次,她老人家事先就打听好了,这个新家,离学校近,天天能听到读书声。就是这里吧!
这里,就相当于现在的重点学校。
孟母三迁对小孟子的爱好和兴趣一次一次地打击下来,在公元前300年左右的齐鲁大道上,人们不时看到一个神态庄严中又有一丝狂傲的青年,碰到达贤贵人的马车从他身边经过,他高昂着头不屑一顾,神色凌厉而高贵,待车马滚滚而去,这位青年告诉别人说:“说大人而藐之,勿视其巍巍然。”用现代汉语讲就是,见到那些在主席台上讲话的人,你不要看他现在人五人六的,没准儿带铐子的就在下面等着他呢。
对这些权贵们,孟子是一肚子的气,对齐宣王、梁惠王一类的“国王”,孟子照样也不客气。一次,齐宣王说好先去见孟子,孟子正做准备迎接的时候,齐宣王却派人来对孟子说:哎呀,大王本来要来看您的,不巧,大王感冒了,不到您委屈一下到这儿来,要不,您先去见见大王?
这不是摆谱吗?!
孟子一听就烦了,他对来者说:对不起,我也病了。我更不能去。
说完,甩起袖子就到城外找朋友喝酒去了。
对这样一个斗争性极强,自尊心极强的圣贤,齐宣王不得不败下阵来,虚心向他请教。
齐国的这个国君很有趣,他对孟子说:唉——我这人,天生就贪财呀,你说这事咋整?孟子说:谁不喜欢钱财?老百姓也喜欢钱财,既然都喜欢,那么,你有点,他们也该有点,这样才行。齐宣王觉得光钱财还不足以表现自己的心情,便又诚恳地告诉孟子:俺还有个毛病,俺喜欢美女呀。孟子顶撞他说:谁不喜欢美女?老百姓就不喜欢?大家都喜欢,都有美女,这才对,光你有,算什么?
齐宣王被弄得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
齐宣王被孟子教训一顿,再不敢把他的赖皮帝王思想摆弄出来了。
对这一类的“君王”,孟子说得很硬气:当君王的犯了错,可以警告一下,警告不听,换掉他!换不掉他,咱出国,走人。
这个孟子很是有造反思想,是个有强硬的革命志向的圣贤,他的斗争精神,吓坏了朱元璋。据说,朱元璋听人讲《孟子》七篇,听了一半,就把这个刚当上皇帝的家伙气疯了,他命人把《孟子》一书拴到午门上,自己亲自操弓,向《孟子》射去,以泄心中忿恨。
一个靠造反起家的皇帝,坐上龙椅后最恐惧的就是造反,这就不单纯的是一个悖论,而是一种血腥的现实存在。
孔老太君的美式教学和孟老太君的中式教学,培育出两个在政治观点上相承但在人生态度方面又截然相反的先哲,相比较于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孟子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点,更是千古绝响。无论多么巍峨的宫殿,无论多么强权的政治,在这样雷霆万钧的轰鸣中,能不为之颤抖?
世人皆言孔孟之道,岂不知一条道上跑的根本不是同一辆车。大概孔子的谦谦君子风度和他死心效忠“君王们”的媚相,更能博得帝王的欢心吧?所以,孔府、孔庙、孔林才一再被下旨扩建,这些能下旨的人可不是从旅游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的,他们想的是,用孔子的思想来奴化老百姓,借以保持他们的荣华富贵,子孙幸福。
而同样是先哲的孟子,却大大地被冷落了。这位善养浩然之正气的斗士,这位为民请命的学者,这位蔑视权贵、钢骨铮铮的先贤,他的庙,他的府,以及他的祖坟,总是比孔家的小那么一部分。这也正是帝王们内心里对他的报复。
历代帝王明着是把孔子和孟子放在一块儿尊崇,其实是在悄悄地以孔子来压孟子,不以孔压孟,当权者的心里就不平衡,他们的政权就不稳固。他们偷偷乐着祭孔,把屁股一蹶再蹶,而对孟子,则尽量不见为好,不提为好。
他们,怕得狠呢。
曲阜邹县和兖州,三地其实不好分开,兖州古时称为鲁门,是曲阜西大门又是邹城北大门,孔孟颜曾儒门四圣,孔圣在曲阜,亚圣在邹城,颜子家在兖州,曾子家在平邑,孔子的学生是颜、曾,曾子的学生是孔汲,孔汲的学生是孟轲。
和圣人为邻,从小就被长辈教育:“老要张狂少要板”。意思是人老了,可以张狂些,可以胡说八道,而少年时代呢,却要板板正正,也就是人恭知礼的做派。
可惜,我五十多了也没学会板板正正,平时就想抄着块砖头,见到那种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大人”,冲上去狠狠地一抡,也算是继承了邻居老孟家的血性,这辈子,也算活个人味儿出来。
可我不敢。
嘿嘿,现在,真不敢。
选自华德民同名作品集《与圣人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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