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山城,置身渝中半岛,看到这个盆景一样立体生长的城市,到处插满金钗玉簪似的高楼,让天空都密不透风。熙熙攘攘的游人,从早到晚占领着街道。人群中,我像一只从天外飞来的蚂蚁,掉在偌大的花丛中,看得晕头转向。难得路边有巴掌大的空地,可以稍稍缓口气,站在这里感受着这个魔幻的城市,咂嗼它的滋味。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火锅味。物产丰富的巴渝地区,火锅里煮的却不是大鱼大肉,多是动物的脏器,肠肚、脑肝,黄喉、鸭血,已成为大众必点。不知谁第一个发现,猪的口腔上颚的一块肉,烫了之后会卷在一起,口感很脆,特有嚼头,给它起了“猪天堂”的美名。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吃多了,当地人的脑子更加灵光,才能开发出这么多意想不到的杂碎,让人们吃得出其不意,大呼过瘾。
火锅店或扎堆在一起,或孑然在深巷,各有各的高招,各有各的拥趸。很多坡坎上还保留着山洞,当初更多是为了躲避日本人的飞机,现在却发展成独特的山洞经济。外地人除非亲眼见过,不然怎么也不会想到,渝中的建材市场就在一排排山洞里。而在山洞里吃火锅更有一番感觉。洞子不拐弯,旁边没包间,桌子一律靠墙,一个挨一个,一线排开,深入进去,最里面的食客像要消失在地心里。洞子吸音,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其它店里的吵闹,人们会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像吃西餐一样严肃。
把吃到极致的心思,用到别的事情上,同样会稀奇灵光。鹅岭二厂曾经风光无限,环保搬迁后留下寂寞的旧房。会吃会玩的山城人对它稍稍加改造,加固基础,拓宽通道,就让它变成创意经济的大本营。魔盒一样的房子里,聚集着千奇百怪的东西,也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大脑。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真想不明白,他们到底能从中淘出多大的生意。更搞不明白的是,他们津津乐道的广场,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不起眼的过道,竟然是一个著名的网红点,曾经举办过明星演唱会,搞过名车的新品发布。
比那个广场更小的坝子边,藏着很多网红小店。一个临街楼房的背后,一米多宽的坝坎上,摆着十余把小竹椅,围着两三个小桌子。几个年轻游客坐在那里,打望着坝下的江景。扫上几十块钱,请来一壶茶,倒上几杯,我跟朋友们挤身其中。午后的阳光从楼顶洒下来,看得见的光线里,大家默不做声,昏昏欲睡。我看看江面,又看看茶客,再看看店家。那两个俏丽的小店员,也坐在门口发呆。一壶茶,几个人,坐半天,这些孩子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发呆。他们这样坐下去,店家如何赚钱?看得我都着急,实在忍不住时,借上厕所之名走进店内,小声问了问店长。他笑着说,还是有的赚。看我还一脸疑惑,他又补充说,天天看着这些山南海北的朋友,本身就很好玩。
山城巷有走不完的台阶,拐不完的弯儿,当地的老老少少乐颠着跑上跑下。路边一棵黄桷树下,临街摆着三把舒适的竹椅,就是一个拉风的采耳小店。背后那个树荫笼罩的小院,摆着几张小圆桌,又是一个清幽的小餐馆。一个把门开在山墙上的小店,门口摆放着细纱涂染的团扇,里面挤满身穿汉服的佳丽。置身这样的老街里,摩肩接踵的游人,不嫌其窄,不觉其陋,兴致勃勃地流连在各种好玩的小店里。
这样几尺宽的街道边,竟然还藏着名庐。望着其紧锁的大门,我猜想里面会藏着怎样的洞天。跟着当地的朋友,我们走进一个几乎要碰着头的小店,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它的后院。紧挨坡坎处有两间旧房子,顶着青色的小瓦,前后都装了整面的透明玻璃,让小屋坐拥江景,院中也能看到远山。当地人挤挤挨挨地住在山坡上,家家会想办法辟出一块地方,或者在后院,或者在屋顶,或者在窗前,转身可以像丛林中的树木,争取到阳光,呼吸上新鲜的空气。
山城的亮点在立体,痛点在立面。很多这样的城市,正面风光无限,背面却不堪一睹。背坡曾经也是渝中城的死角,当地经常派人踩着羊肠小道,清理挂在坡上的垃圾。不知哪一天,哪个人脑洞大开,提出在这里开发栈道,彻底美化这些角落,还可以辟出新的景观通道。从周公馆出来,热情的朱老师带我们下坡去体验这样的临崖栈道。走在半空中,伸手可以触摸山体,转身则像凌空欲飞。有不少人靠着山坡闲坐,打望江面,享受难得的清静。开阔的平台上,一些人舒展着八段锦,一些人跳着广场舞。拐弯处辟了一个装着透明玻璃的观景台,江北的高楼和远处的山峦尽入眼底,脚下的江水宛如飘带。
东水门长江大桥披着一身深红,像火龙一样飞过江去。它的身下,是湖广会馆灰黄色的老建筑。禹王宫的背后,沿窄窄的台阶上去,藏着一个清雅的书院。书院的堂屋前,有几米深的庭院,隔着一个玲珑的小戏楼。这个深坑绝不是人工有意挖出来的,却让艺术与生活有了一定的距离。坐在堂屋里,看着几名女子手执琵琶,在台上翩翩起舞,一会儿觉得她们很近,一会儿又觉得她们很远。抬头发现,蓝天上有棉絮一样的云朵,布满了庭院的天井口。
山城的道路如弯弯曲曲的血管,连通山上山下,贯通坡前坡后,也串起密密麻麻的景点。在这里,名头再大的单位也不敢奢望有像样的大院,各种奇迹就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路边一栋三层小楼,竟然是著名的周公馆。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周公和他们的同事,不得不与特务同住在这个小楼内,旁边还住着大特务戴笠。从一楼的地道下到江边时,我忽然感叹,历史被压缩到如此狭小的空间,当初的危局更显触目惊心。而迈出一步,看着阳光下静开的蓝花楹,更觉一切美好如此难得。
今天,这个只有二十几平方公里的半岛,聚集着多个顶级的商圈,引领着世界经济的潮流。几十万骨子里流淌着麻辣、血红的渝中人,在层层叠叠的半岛上,在角角落落的平台上,风风火火地打拼着。好吃好玩的他们,让半岛化身巨轮,伸出“桥都”的臂膀,挂起来福士的巨帆,正走出两江的怀抱,驶向蔚蓝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