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则振
每日伏案公务，终于能有机会休假几天，终于能背起行囊，奔赴广西德保县城，那个藏在千山烟雨中的小城，那里是我母亲的故乡。
在南宁降落，再驱车200公里，就能到达德保。那天天公厚爱，一路细雨霏霏，山锁烟云。喀斯特地貌中的丛山，个个挺拔玉立。在高速路上行驶，秀山柔雨亲切地向你迎来，如在4D观影，渐渐地融入大师绘就的巨幅山水画中。心，瞬时净了许多，心情，一如烟云在升腾。
德保县划属百色市，是中国红色革命发端地区之一。当年，作为当地大商家“海记”有名的四小姐，母亲追随革命离家出走，一个小女孩沿着险峻的盘山小道千险万难摸索到南宁，竟走了一个多月，信仰，那时就是那么强大。母亲参军参战多年，后因家庭成分问题受冲击而转业，工作生活在河南、山东，四十岁时却又遭中风偏瘫，一生困顿。但是对于母亲，人生再困顿，却困不了对革命理想的信仰和赤诚，母亲今年都88岁高龄了，多数时间在轮椅上度过，可是到每年八月一日那天，母亲总要早早起床，梳洗干净，穿上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在家人的搀扶下，郑重地行军礼、唱军歌，缺少牙齿的歌声字音模糊，却仍饱含着深情和坚定。母亲平时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每个月给早在天堂的父亲写封信，向曾是革命战友、戎马一生的将军伴侣报告子女的工作生活状况和殷殷的思念。开始的几年是写在信笺上，后来写多了不好放，就干脆在记录本上写。目前这些记录本已有很厚的一摞了，锁在她的旧木箱里，不让别人看。时常，她还会讲起少儿时的顽皮，念叨着故乡的山山水水，想念着姥爷姥姥和家里的亲人，可少小离家，至今仍未能回。这次回乡，我是先探路，准备下半年天气凉些时，带她回来。
沿着一条进城的主道，我导航到中兴路23号，迎面的是一排临街的楼房，表哥表姐们已侯在一楼商铺的门前，虽几十年不见，亲情却依然浓厚。最欣慰的，是见到了依然健在的舅母。舅母与母亲是初中时的同学，嫁到何家后，理家务商的才能充分爆发，使正值衰弱的家族，很快再度兴旺起来。她在不停地询问母亲的情况时，手在不停地抖动，眼里流露出急切的、渴盼的目光。虽很激动，但没有流泪，没有絮叨，沉稳的语气中透出坚毅和刚强。现在她每天的“工作”，是坐在一楼商铺门口看报纸，不用带老花镜。
在表哥家略是休息，我就让表哥带路逛逛县城。整个小城顺山坳而建，东西狭长。一条源于山涧的小河贯穿城中，沿河新建的商铺排楼典雅光鲜，青砖壁面镶嵌着绛红角边，青瓦斜顶低调地延伸出短短的雨檐，建筑既有地方特色，又不乏时代美感。而略显繁华的还是与小河并行的一条古街道。说是古街，却鲜有古建筑，只有一所小学的大门里，还坐落着一栋古砖青瓦的老房子，门前旁矗立一棵古柏，听街坊的人说那是孔子庙，是明朝时候建的。看来即便是偏远边穷的地方，仍能把孔子看作他们的文化认同、教育认同，中华文化的一统性可见一斑。街道两边的现代排楼，大都涂上了岁月的印痕，使整条街道呈现出久远的韵味。街面车辆不多，人们都不慌不忙的，虽都属壮族，却极少见到着有本族服饰，这里的一切早已汉化了，除了语言，即使他们说“普通话”，完全听懂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壮族的这个小城，依然是一幅边远慢城的存在。
古街道的西头矗立着小城的地标—云山独秀峰。秀峰如春笋独立，挺拔峻峭，岩缝中伸出的古榕奇树郁郁葱葱。一条石径拾级缠旋而上，穿过山顶空阔的流云洞，便到了贴壁而建的如来宝殿，再往右走，就是供奉观音的古佛洞。宝殿琉璃碧瓦，飞檐远眺，站在殿前狭窄的天台望去，小城领环山奔来眼底，云山如海，苍茫无边。《徐霞客游记》中记录的广西景点有3处，德保云山独秀峰便是其一。山壁上有一刻联：“名高北斗星辰上，诗在千山烟雨中”，可见独秀峰的奇绝魅力。
当晚，表哥在家里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有当地的滋粑、腊肉、焖田螺、香血肠等特吃名吃，几家亲戚围坐在一起，交流着无尽的话题。当说到地方的风俗习惯时，表哥说正好明天公园里有唱山歌会，要带我去听看。
第二天早上，吃完表嫂做的广西米粉后，我急不可待地随表哥去公园。公园在古街道的东头，远远望去，园内坪草落树，石板廻径，小桥凉亭，和别地的城中公园并无二致。进园后便听到了歌声、水声，往深处走，却有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和山溪群瀑展现眼前，群瀑错落，水流欢腾，水声沁耳，风景煞是奇特。与溪瀑的奇相对应的，是园内正在举办“壮剧”展演和对山歌。在专设的平台上，一位身着缎面红色宽袍、体态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妇女忘情地演唱，伴奏的是一大帮乐队，观者云集。当然，壮语演唱，我是如听天书，能听出的，是她那高昂的音调，激扬而婉转，浑宏而娇俏。公园的另一个区域内，有许多婆婆、大爷分大小不同的圈子各围站在一起，他们正在唱山歌。女性圈子唱，紧邻的男性圈子仔细听，然后极快地商量，唱出对歌，全场歌声彼伏此起。这些歌者年岁普遍偏大，而声音却依然那么天然、干净，悠扬婉转中透出些许的忧伤，那应是爱情的表露，真情的倾诉。南宋地理学家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记述了壮族的歌唱风习：“广西诸郡，人多能和乐，城郊村落，祭祀、婚嫁、喜葬，无不用乐，虽耕田，亦必口相乐之”。壮族人与生俱来的自在、乐观，在他们的歌声里表露无遗。
第三天一大早，亲戚们备好了充足的五彩饭团、炒腊肉、香血肠等食物，分乘两辆车，直奔6、7公里外的一处山地景区。他们说，景区为不久前开发，但是来游玩的人却不多，可能是宣传不够。走近景区进口，看到景区开发风格确有些朴素，门为钢管焊制，都没有漆刷，区内除了石板和水泥铺砌的路面，很少有人工的设施。往里走，瀑布的轰鸣声便隐约传来。沿着小道拾级而上，瀑布的声音愈加清晰。此时，山中仍是细雨萦萦，仙雾缭绕，视线所及处，皆是葱葱郁郁，绿厚呈紫，周围松土岩石铺满厚厚的朽枝腐叶，散发出原始森林的味道。攀着石，借着树，转过一个大弯，大瀑布豁然惊现眼前，清流奔泻千丈，气势如虹，身体瞬间被水雾打湿。顺着瀑布的流向逆行而上，还有大小不等的多个流瀑，一会儿是清溪戏石，一会儿是小瀑纤纤，再一会儿又有瀑如牛奔虎啸，群瀑纵纵，颇为壮观。再往里走已无路了，他们说由于开发资金不足，路只能开到这里。亲戚们还介绍，山里有不少珍稀动植物，过去老百姓经常进山抓蛤蚧、毒蛇等泡酒售卖，现在当地政府已实行了严格的生态保护，真正的蛤蚧酒已很难见到了。整个上午，山里只有我们一群游人。
下午，我们接着去了另一个方向的景点七星岩。说是岩，其实是一处硕大的溶洞，洞里不仅有太多奇形怪状的钟乳石，还有较为罕见的溶石梯田，面积颇大，无水的地方，即成沙漠状；还有巨大的音乐厅，台上人形的钟乳石像是正在对唱山歌。洞里水潭处处，形成的倒影在灯光的布景下，如一个个奇幻的阿凡达世界。洞的下面有地下河，不时传来河水的轰响声。
德保县地处北回归线，不仅雨水充沛，光照充足，气候宜人，而且地理特征明显，有不少奇特的地貌景观。亲戚们说，这次就不带我看其他的景点了，留点“想头”，期望我能再来。
陪伴我的，还有表哥的女儿女婿，两个年轻人都是北京名牌大学的艺术生，因眷恋家乡，毕业后两人皆回乡工作。在小城的几天，亲戚们用心招待，精心陪伴。他们奉出了最好的美食，拿出了三花酒、自制药酒等最好的美酒，更主要的，是他们拿出了淳朴、真诚和亲情，让我这个身心疲惫的仕子，感知到了一个美丽、质朴而宁静的地方,一个能让我温暖、放松、自在的栖息地。我也终于领悟到，正是这片纯真的风物人情，造就了母亲、舅母的坚毅和刚强。千山烟雨中的这个小城，可能就是我们所想望的，那些诗和远方的所在。 (2018年5月25日. 济南)
作者简介：
张则振，现就职于山东省委部门，聊称业余作家、诗人，作品有《父亲的白马河》《小城往事》《春的感觉》《远山》等等，属于情感流淌比较真切的那种，读后略有触动。
